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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先勇短篇小说:寂寞的十七岁(上) 环球速读

2023-06-26 20:56:02 来源:读写探秘
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回到家里,天已经蒙蒙亮了,昨天晚上的雨还没有停,早上的风吹得人难耐得很,冰浸的。大门紧闭着,我只得翻过围墙爬进去。来富听到有人跳墙,咆哮着冲过来,一看见是我,急忙扑到我身上,伸出舌头来舔我的脸。我没有理它,我倦得走路都走不稳了。我由厨房侧门溜进去,走廊一片浑黑。我脱了皮鞋摸上楼去,经过爸爸妈妈卧房时,我溜得特别快。 回到家里第一件事情就是到浴室里去照镜子,我以为一定变得认不出来了,我记得有本小说写过有个人做一件坏事,脸上就刻下一条“堕落之痕”,痕迹倒是没有。只是一张脸像是抽过了血,白纸一般,两个眼圈子乌青。我发觉我的下颏在打哆嗦,一阵寒气从心底里透了出来。 我赶忙关上灯,走进自己房里去,窗外透进来一片灰濛漾的曙光,我的铁床晚上没有人睡过,还是叠得整整齐齐的,制服浆得挺硬,挂在椅背上,大概是妈妈替我预备好早上参加结业式用。我一向有点洁癖,可是这会儿小房里却整洁得使我难受,我的头发粘湿,袖口上还裹满了泥浆,都是新公园草地上的,我实在不愿泥滚滚的躺到我的铁床上去,可是我太疲倦了,手脚冻得僵硬,脑子里麻木得什么念头都丢干净了。我得先钻到被窝里暖一暖,再想想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。我的心乱得慌,好多事情我得慢慢拼凑才想得起来。 说来话长,我想还是从我去年刚搭上十七岁讲起吧。十六岁,啧啧,我希望我根本没有活过这一年。 我记得进高一的前一晚,爸爸把我叫到他房里。我晓得他又要有一番大道理了,每次开学的头一天,他总要说一顿的。我听妈妈说,我生下来时,有个算命瞎子讲我的八字和爸爸犯了冲。我顶信他的话,我从小就和爸爸没有处好过。天理良心,我从来没有故意和爸爸作对,可是那是命中注定了的,改不了,有次爸爸问我们将来想做什么;大哥讲要当陆军总司令,二哥讲要当大博士,我不晓得要当什么才好,我说什么也不想当,爸爸黑了脸,他是白手成家的,小时候没钱读书,冬天看书脚生冻疮,奶奶用炭灰来替他焐脚。所以他最恨读不成书的人,可是偏偏我又不是块读书的材料,从小爸爸就看死我没有出息,我想他大概有点道理。 我站在爸爸写字台前,爸爸叫我端张椅子坐下。他开头什么话都不说,先把大哥和二哥的成绩单递给我。大哥在陆军官校考第一,保送美国西点,二哥在哥伦比亚读化学硕士。爸爸有收集成绩单的癖好,连小弟在建国中学的月考成绩单他也收起来,放在他抽屉里,我从来不交成绩单给他,总是他催得不耐烦了,自己到我学校去拿的。大哥和二哥的分数不消说都是好的,我拿了他们的成绩单放在膝盖上没有打开。爸爸一定要我看,我只得翻开来溜一眼里面全是A。 “你两个哥哥读书从来没考过五名以外,你小弟每年都考第一,一个爹娘生的,就是你这么不争气。哥哥弟弟留学的留学,念省中的念省中,你念个私立学校还差点毕不得业,朋友问起来,我连脸都没地方放——” 爸爸开始了,先说哥哥弟弟怎么怎么好,我怎么怎么不行,他问我为什么这样不行,我说我不知道。爸爸有点不高兴,脸沉了下来。 “不知道?还不是不用功,整天糊里糊涂,心都没放在书本上,怎么念得好?每个月三百块钱的补习老师,不知补到哪里去了。什么不知道!就是游手好闲,爱偷懒!” 爸爸愈说愈气,天理良心,我真的没有想偷懒。学校里的功课我都按时交的,就是考试难得及格。我实在不大会考试,数学题目十有九会看错。爸爸说我低能,我怀疑真的有这么一点。 爸爸说这次我能进南光中学是他跟校长卖的面子,要不然,我连书都没的读,因此爸爸要我特别用功。他说高中的功课如何紧如何难,他教我这一科怎么念,那一科该注意些什么。他仔仔细细讲了许多诸如此类的话。平常爸爸没有什么和我聊的,我们难得讲上三分钟的话,可是在功课上头他却耐性特大,不惜重复又重复的叮咛。我相信爸爸的话对我一定很有益,但是白天我去买书,买球鞋,理发,量制服,一天劳累,精神实在不济了。我硬撑着眼皮傻愣愣的瞪着他,直到他要我保证: “你一定要好好读过高一,不准留级,有这个信心没有?” 我爱说谎,常常我对自己都爱说哄话。只有对爸爸,有时我却讲老实话。我说我没有这个信心,爸爸顿时气得怔住了,脸色沉得好难看。我并没有存心想气他,我是说实话,我真的没有信心。我在小学六年级留过一次级,在初二又挨过一次。爸爸的头筋暴了起来,他没有做声,我说第二天要早起想去睡觉了,爸爸转过头去没有理我。 我走出爸爸房门,妈妈马上迎了上来,我晓得她等在房门口听我们说话,爸爸和妈妈从来不一起教训我,总是一个来完另一个再来。 “你爸爸——” 妈妈总是这样,她想说我,总爱加上“你爸爸——”我顶不喜欢这点,如果她要说我什么,我会听的,从小我心中就只有妈妈一个人。那时小弟还没出世,我是妈妈的幺儿,我那时长得好玩,雪白滚圆,妈妈抱着我亲着我照了好多照片,我都当宝贝似的把那些照片夹在日记本里,天天早上,我钻到妈妈被窝里,和她一齐吃“芙蓉蛋”,我顶爱那个玩意儿,她一面喂我,一面听我瞎编故事,我真不懂她那时的耐性竟有那么好,肯笑着听我胡诌,妈妈那时真可爱。 “你爸爸对你怎么说你可听清楚了吧?” 妈妈冲着我说,我没有理她,走上楼梯回到我自己房里去,妈妈跟了上来,妈妈的脾气可不大好,爸爸愈生气愈不说话,妈妈恰巧相反。我进房时,把门顺带关上,妈妈把门用力摔开骂道:

“报应鬼!我和你爸爸要给你气死为止,你爸爸说你没出息,一点都不错,只会在我面前耍强,给我看脸嘴,中什么用呀!委委琐琐,这么大个人连小弟都不如!你爸爸说——!” “好了,好了,请你明天再讲好不好?”我打断妈妈的话说,我实在疲倦得失去了耐性。妈气哭了,她用袖子去擦眼泪,骂我忤逆不孝,我顶怕妈妈哭,她一哭我就心烦。我从衣柜里找了半天拿出一块手帕递给她。真的,我觉得我蛮懂得体谅妈妈,可是妈妈老不大懂得人家。我坐在床上足足听她训了半个钟头。我不敢插嘴了,我实在怕她哭。 妈妈走了以后,我把放在床上的书本,球鞋,统统砸到地上去,趴到床上蒙起头拼命大喊几声,我的胸口胀极了,快炸裂了一般。 我不喜欢南光,我慢些儿再谈到它吧。我还是先讲讲我自己,你不晓得我的脾气有多孤怪,从小我就爱躲人。在学校里躲老师,躲同学,在家里躲爸爸。我长得高,在小学时他们叫我傻大个,我到现在走路还是直不起腰来。升旗的时候,站在队伍里,我总把膝盖弯起来缩矮一截。我继承了妈妈的皮肤,白得自己都不好意思,有人叫我“小白脸”,有人叫我“大姑娘”。我多么痛恨这些无聊的家伙。我常在院子里脱了上衣狠狠的晒一顿,可是晒脱了皮还是比别人白,人家以为我是小胖子,因为我是个娃娃脸,其实我很排,这从我手梗子看得出来,所以我总不爱穿短袖衣服,我怕人家笑。我拘谨得厉害,我很羡慕我们班上有些长得乌里乌气的同学,他们敢梳飞机头,穿红衬衫,我不敢。人家和我合不来,以为我傲气,谁知道我因为脸皮薄,生怕别人瞧不起,装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,其实我心里直发虚。 我不是讲过我爱扯谎吗?我撒谎不必经过大脑,都是随口而出的。别人问我念什么学校,我说建国中学;问我上几年级。我说高三。我乘公共汽车常常挂着建中的领章,手里挟着范氏大代数。明明十七,我说十九。我运动顶不行,我偏说是篮球校队。不要笑我,我怕人家瞧不起。爸爸说我自甘堕落,我倒是蛮想要好的,只是好不起来就是了。 我找不到人做伴,一来我太爱扯谎;二来我这个人大概没有什么味道,什么玩意儿都不精通。我贴钱请小弟看电影他都不干,他朋友多,人缘好,爸爸宠他,说他是将才。小时我在他腿子上咬下四枚牙印子,因为妈妈有了他就不太理睬我了。我想着那时真傻,其实我一直倒蛮喜欢他的,可恨他也敢看不起我,我一跟他说话,他就皱起鼻子哼道:“吹牛皮”。 一到礼拜天,我就觉得无聊。无聊得什么傻事都做得出来。我买了各式各样的信封上面写了“杨云峰先生大展”、“杨云峰同学密启”、“杨云峰弟弟收”。我贴了邮票寄出去,然后跑到信箱边去等邮差,接到这些空信封,就如同得到情书一般,心都跳了起来,赶忙跑到房里,关起房门,一封封拆开来。妈妈问我哪儿来的这么多信,我有意慌慌张张塞到裤袋里,含糊的答说是朋友写来的。 礼拜天晚上,爸爸和妈妈去看京戏,小弟有的是朋友,家里只有我孤鬼一个。我只有把来富放到客厅来做伴,来富傻头傻脑的,我不大喜欢它,它是小弟的宝贝。我觉得实在无聊了,就乱打电话玩,打空电话。有时我打给魏伯飏,他是我们班长,坐在我后面,在南光里只有他对我好。其实他家里没有电话,我是在瞎闹。我跟他说烦死了,一晚上抽了两包香烟。我常偷妈妈的香烟抽,抽烟容易打发时间。我跟魏伯飏说如果不要剃光头,我简直想出家当和尚,到山里修行去。我告诉他,我在家里无聊得很,在学校里更无聊,倒不如云游四海,离开红尘算了。我在武侠小说里常常看到有些人看破红尘入山修道的。 有时我打给吴老师,她是我小学六年级的国文老师。我碰见这么多老师,我觉得只有她瞧得起我。她把我那篇“母亲”贴到壁报上去,里面我写了妈妈早上喂我吃“芙蓉蛋”的事,我得意得了不得,回家兴冲冲讲给妈妈听,妈妈撇了撇嘴道:“傻仔,这种事也写出来。”妈妈就是这样不懂人家。不知怎的,我从小就好要妈妈疼,妈妈始终没理会到这点。我喜欢吴老师,她的声音好柔,说起国语来动听得很。我不大敢跟我同年龄的女孩子打交道,在班上不是她们先来逗我,我总不敢去找她们的。不知怎的,她们也喜欢作弄我。我告诉吴老师听,我考进了建国高中,第一次月考我的国文得九十分,全班最高。我答应过年一定去跟她拜年。其实吴老师早嫁人了,跟先生离开台北了,我去找过一次,没有找到她。 我会这样自言自语拿着听筒讲个个把钟头,有一次给小弟撞见了,他说我有神经病,其实我只是闷得慌,闹着玩罢了。 我在家里实在闷得发了馊,没有一个人谈得来的。爸爸我可不敢惹,我一看见他的影子,早就溜走了。我倒是很想和妈妈聊聊,有时爸爸出去应酬,撂下她一个人在客厅里闷坐,我很想跟妈妈亲近亲近。可惜妈妈的脾气太难缠,说不到三句话,她就会发作起来。先是想念在美国西点的大哥,想完大哥又想二哥,然后忽然指我头上来说: “还不是我命苦?好儿子大了,统统飞走了,小弟还小,只剩下你这么个不中用的,你要能争点气也省了我多少牵挂啊!你爸爸老在我面前埋怨,说你丢尽了杨家的脸,我气起来就说‘生已经生下来了,有什么办法呢,只当没生过他就是了。’” 说完就哭,我只得又去找手帕给她。去年暑假我偷了爸爸放在行李房的一架照相机,拿去当了三百块,一个人去看了两场电影,在国际饭店吃了一大顿广东菜,还喝了酒,昏陶陶跑回家。当票给爸爸查到了,打了我两个巴掌。那次以后,爸爸一骂我就说丢尽了杨家的脸,我不晓得为什么干下那么傻的事情,我猜我一定闷得发了昏。 我对我补习老师也没有真心话说。我的补习老师全是我爸爸派来的奸细。补习老师头一天来,爸爸就把他叫去,把我从小到大的劣迹,原原本本都抖出来,然后交待他把我的一举一动都要报告给他听,他跟补习老师所讲的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,因为我们家个个都有偷听的本事。 你说叫我跟谁去说话,只有跟自己瞎聊了。不要笑话我,我跟我自己真的说得有滋有味呢。 在学校里我也是独来独往的。一开始我就不喜欢南光。谭校长是爸爸的老同学爸爸硬把我塞进去。我猜谭校长也有苦说不出,我的入学试,数学十一分,理化三十三分,英文三十五,谭校长劝爸爸把我降级录取,爸爸不肯,他说十六岁再念初三太丢人。谭校长勉强答应我试读一个学期,所以一开学爸爸就叮嘱我只许成功不准失败。爸爸死要面子,我在小学那次留级,爸爸足足有三四天没出大门,一个朋友也不见。 我不喜欢南光的事情难得数,头一宗我就跟我们班上合不来。他们好像一径在跟我过不去似的,我们是乙班,留级生,留校察看生,统统混在里面,而且我们班上女生特多,嚷得厉害,我受不了,我怕吵。 同学大略分为两三类,有几个是好学生,就像考第一的李津明,上了高中还剃个和尚头。鼻头上终年冒着酒刺,灌了脓也不去挤,余三角讲课时,他们老爱点头,一点头,余三角就把黑板擦掉,我连几个角还分不清楚。这些人,没的说头。有些同学巴结他们,为的是要抄他们的习题,考试时可以打个Pass,我不会这套,做不出就算了,所以老不及格。 还有一些是外罩制服,内穿花汗衫的,一见了女生,就像群刚开叫的骚公鸡,个个想歪翅膀。好像乐得了不得,一天要活出两天来似的。我倒是蛮羡慕他们,可是我打不进他们圈子里,我拘谨得厉害,他们真会闹,一到中午,大伙儿就聒聒不休谈女人经,今天泡这个,明天泡那个。要不然就扯起嗓门唱流行歌曲,有一阵子个个哼(SevenLonelyDays),我听不得这首歌,听了心烦。过一阵子,个个抖着学起猫王普里士莱,有两个学得真像。我佩服他们的鬼聪明,不读书,可是很容易混及格。 我坐在几个大女生后面,倒霉极了。上课的时候,无缘无故,许多纸团子掷到头上脸上来。这些纸团,给我前面的唐爱丽居多,给吕依萍和牛敏的也不少。“下午两点新生戏院门口,CK”,“下午五点凯利JJ”。唐爱丽不像个高中生,我敢说她起码比我大两岁,老三老四,整天混在男孩子堆里。她敢拿起杜志新的帽子,劈头劈脸打得杜志新讨饶。一到下雨天不升旗,她就把大红毛衣罩在制服外面。我们班的女生,都不大规矩似的。大概看多了好莱坞的电影,一点大年纪,浑身妖气,我怕她们。 除了魏伯飏以外,我简直找不出一个人谈得拢的。魏伯飏不爱讲话,他很懂事,喜怒全不放在脸上,我猜不透他的心事。 你说我在学校那还有什么意思,一个人游魂似的,东荡荡,西晃晃。一下课他们就成群成伙去投篮,上福利社,只有我不喜欢夹在他们里面,我躲在教室里面看闲书,什么小说,我都爱看,武侠小说,侦探小说,我还爱看《茶花女》,《少年维特之烦恼》,我喜欢里面那股痴劲。妈妈老说我愣头愣脑不懂事,我自己倒觉得蛮横的,我看了《欲望街车》回家难受了老半天,我不懂马龙白兰度对费文丽为什么那么残忍,费文丽那副可怜已巴的样子,好要人疼的。 我上课常常心不在焉,满脑子里尽是一些怪想头,上三角时:我老在桌子角上划字,我把“杨云峰”三个字,颠来倒去写着玩,我的字真丑,连名字都写不好,我练习本上的名字总是魏伯飏替我写的,他的字漂亮。 有一次我伸头出窗外看一只白头翁在啄树上的石榴花,余三角把我抓了起来问道: “杨云峰,什么叫对称?” 我答不出来红了脸。 “你东张西望当然答不出来,回去照照镜子,你的眼睛就跟你的鼻子对称。”

余三角自以为很幽默的解释道。全班哄笑,唐爱丽回头向我做鬼脸,我觉得她真难看,我不懂杜志新和高强他们那么喜欢泡她,两个人还为她打架呢。从此以后,余三角就对我印象不佳。第一次月考我得了个大鸭蛋,他写了张通知给我爸爸,希望家长和学校密切合作。爸爸向我提出严重警告,他又加请了一个数学老师,是师大数学系的学生,我讨厌这些大学生。 才挨爸爸警告过两三天,我又碰到了倒霉事。王老虎要我们星期一背英文,我把这件事完全忘了。那天早上到了学校才猛然记起来,我的记性实在不好。那一课是讲空气里的水分子如何撞击凝成雨点,颠来倒去,句句话都差不多。我没去升旗,躲在教室里拼命硬背,王老虎最恨学生背不出书,她说学英文,就要死背。她骂起人来,不给脸的,我试过一次,吓怕了。我愈急愈背不出,心发慌,头顶直冒汗,我收拾了书包,跑出学校,在新公园里混了半天。爸爸接到旷课单后,有三天没有跟我说话。他连眼角也没扫我一下,吃饭的时候,他的脸黑得跟铁板一样,我低着头,把汤泡在饭里,草草把饭吞掉,躲进自己房里去。妈妈装不知道,爸爸不先发作,她不会开火的。 那三天我差点不想活了。要是爸爸即刻骂我一顿,甚至揍我一顿,我还好过些。我顶怕他黑脸,我心寒。出人意料之外,过了三天,大概妈妈疏通过一番,爸爸气平了些,他向我晓以大义,着实的教训了几句,他说我要是这学期读不及格,就别想再念书,当兵去算了。最后还要我写过悔过书,发誓不再逃学。 唉,我觉得做人真麻烦。 我从小就恨体育,我宁愿生来就是个跛子,像我们班谢西宁那样,坐在篮球场边替同学们看管衣服。我比他们发育得早,十七岁的人,胳肢窝及大腿上的汗毛都长齐了,我们上篮球和足球课时,赖老师规定要我们打赤膊。他们都笑我是猴子变的,全身的毛,我恨透了。有一次踢足球,我躲到竹林子里没出来参加,赖老师罚我脱去外衣裤在操场中央做十个伏起挺身,他们都围着我笑,高强蹲下来拍手叫我加油,杜志新用手拔我腿上的毛,我用脚蹬他。没有蹬到。 学期中的时候,赖老师要我们做体能测验,全是机械运动。他叫魏伯飏带队领我们去操场,他亲自在单杠那儿挖沙地。前几天下过雨,沙地都结成了硬块。第一项测验项目就是倒挂金钩,我顶怕那个玩意儿,我从来没有翻上去过,我的手臂跟身体一点都不平衡,细杆子似的,没有劲道,放学时,我瞅着没人,也去练过几天单杠,可是无效,我的腿太长,拖在下面翻不下去。我们排队坐在沙池旁边等候,赖老师按着学号,一个个叫上去做。头一号是高强,他简直是个猴儿,浑身小肌肉块,他一上体育课就脱得赤精大条,他在手掌上吐了一泡吐沫,抹把沙子,起身一纵就翻了上去。第二个是李律明,我以为他只会读书,一定不会这套把戏。他脱下眼镜,不慌不忙,居然一纵也上去了。我有点失望,心里开始发虚了。赖老师一个一个叫着,我坐在沙地边好像上了法场,等着去砍头似的。他点到第三十号,我硬着头皮走上去,抬头看看那根杠子,天,那么高。我也学他们在地上抹抹沙子,我明明晓得无济于事,我在拖时间,做最后一分钟的挣扎,我跳上去抓住了杠子,用力蹬了两下没有用,翻不上去。我拼命蹬踢,蹬得整个人在半空中来回晃荡。我猜我的样子一定很难看,他们在我对面一直发笑。我跳了下来,听见有人笑道:“杨云峰踢得像只青蛙!” 赖老师不肯饶过我,他一定要我上去试。又是一番蹬踢。还是不行。他叫几个同学上来托住我的屁股,往上用力一送,把我翻到空中去,我觉得一阵头晕,心一慌,手滑开了,一跤摔进沙坑里去。我觉得满头金星乱迸,耳朵雷鸣一样。我趴在沙坑里没有动,嘴巴里塞满湿沙块。我听见他们笑得厉害,我宁愿摔死了算了。 有一个人走来把我扶了起来,我一看,是魏伯飏。我赶忙低下头把嘴里的沙子吐掉,我干笑着直说没关系,我不愿他看见我这副狼狈样子。他扳起我的脸说: “你的鼻子流血了。” 经他一讲我才发觉一嘴巴的血腥气,整个脸都摔麻木了。我感到有点头晕,晃了两下。魏伯飏赶紧抓住我的膀子,我掏了一下,没有带手帕。魏伯飏拿出他的来捂到我鼻子上说: “你把头仰起来,靠在我肩上,我陪你到医务室去,你的脸色白得怕人。” 赖老师叫我先回家,不必参加降旗了。魏怕飏扶我到医务室,里面没有人。他叫我躺下来,他去把杨护士请了来。杨护士用硼酸水把我鼻腔及嘴巴的泥沙洗去,用两团棉花球塞到我鼻孔里,我只好张开嘴呼吸,我的手肘及膝盖也擦了,杨护士要替我擦碘酒,我不肯,我怕痛,她替我涂了点红药水。 我把魏伯飏的手帕用脏了,浸满了血块,我说拿回去洗干净再还给他。 “你不要说话,躺一会儿就好了。”他说。 “你去上课吧,我就会好的。”我说。 他不肯,他要送我回家,他说我的脸色太难看,他回教室清理东西,把我的书包也带来了。他跟我慢慢走到大门口去。我的头晕浪似的。他叫了一辆三轮车,我们一同上车。 走到半路,我的鼻腔又开始流血了。魏伯飏把手臂伸过来,他叫我把头仰起来枕到他手弯里,那样血可以流得缓一些。鼻血流进我嘴巴里,又咸又腥,我把魏伯飏的手帕掩着嘴,慢慢将血水吐到手帕上去,天渐渐暗了,路上有电灯光射过来。我仰着头感到整个天空要压下来了。我觉得十分疲倦,一身骨头都快散开了似的。 “杨云峰,你今天真倒霉,你不会翻单杠,赖老师实在不该勉强你的。” 魏伯飏对我说道。不晓得哪儿来的一阵辛酸,我像小孩子一般哭了起来。平常我总哭不出来的,我的忍耐力特大,从小我就受同学们作弄惯了。我总忍在心里不发作出来。爸爸妈妈刮我,我也能不动声色。心里愈难受,我脸上愈没表情。爸爸有次骂我恬不知耻,因为他骂我时我没有反应。可是枕在魏伯飏手弯里,我却哭得有滋有味。魏伯飏吓得愣住了,他拍着我的背一直对我说道: “喂,喂,别哭啦,这么大个人,怎么像娃娃似的。我们在大街上啊。” 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了。我靠着魏伯飏失声痛哭起来,魏伯飏叫三轮车夫停下来对他说道: “请你把帘子挂起来,我弟弟的身体不舒服。” 我哭得更厉害,眼泪鼻涕鼻血涂得魏伯飏一身。大哥二哥在家时从不理睬我。只要有人给我一句好话,我反而觉得难受。魏伯飏没有办法,只得让我哭个痛快。我下车时看见魏伯飏的衣服给我搓得稀脏。我指指他肩上的血块,他笑着说没关系,催我快点回家休息,我回到家中把脸上的血污洗净,赶紧蒙头大睡,我推说不舒服,没有起来吃晚饭。我不让爸爸晓得这天的事,他晓得了,一定又要说我没出息的。爸爸的身体很壮,他老说在中学时,一口气可以来上二十几个倒挂金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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